你所热爱的那个人,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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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日晚间,天明从小圣贤庄回来后,便有些神神秘秘。
若是平时,自打他走进院门,就必然是一边大喊着“大叔,我回来了!”,一边又蹦又跳地扑进盖聂怀里,然后口沫横飞、手舞足蹈地将讲述这一日庄内大大小小的见闻,无论是今天讲课时二师公的胡子沾了点墨水,还是三师公的评阅的功课里被夹了一份姑娘的情书……全都事无巨细地汇报一番,而盖聂始终安静聆听、时而微微点头,颇有几分“天伦之乐”的味道。
而今天,这份每天定时的嘈杂,却没有按时上演。
天明一回到墨家驻地,便一声不响进了屋,连在廊下削木剑的盖聂都没有理会。直到晚霞泛起,都没有走出房间。
盖聂心下疑惑,过了半晌还是终归有些担心,便起身,轻轻推门进了屋。
只见着儒生装的小小少年正背对着自己,跪坐在窗边的书桌前苦思冥想。他的面前是一张白色的绢布,上面已经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字。少年左手支着额头,右手中的竹笔横在掌心,笔尖几乎划到脸上。
“天明……?”盖聂温言,“是三师公要求的功课吗?”
天明微微一惊,回头看到是大叔,面上竟然覆上一丝赧然。
“不、不是功课,是……给月儿的信。”他将绢布卷起,系上一块红绸带,“等到海祭的时候,我要把它挂在海心树最高最高的树枝上。”
“海祭?”
“哈,原来大叔也有不知道的东西。”天明有些得意,“今天听少羽说起,过两天桑海城有个很大的节日,叫做‘海祭’!那是海神娘娘的生日,一整天海边都会非常热闹,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!“
“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印象,”盖聂微微皱眉,“是十五那天吧。”
“呃……日子我记不清了,反正到那天少羽肯定会偷偷拉我去的。不过不能让大师公知道,不然他肯定又要说‘子不语,怪力乱神’了。”天明挠挠头,“我和少羽约好了,要在海祭的晚上,把愿望挂在海心树上。据说在这一天许下的心愿,海神娘娘都会听到。“
“这封信……就是你的心愿吗?”
“嗯!”天明用力点头,“我想让海神娘娘把这封信送给月儿……我知道她就在海上,我希望今生还能再见到她。“
“一定会的。”盖聂轻轻抚了抚天明的头顶,柔声安慰。
“对了大叔,”天明突然抬起头,“你有没有什么最最想见又见不到的人,也可以写信给他呀!挂在海心树上,海神娘娘会有求必应的!”
“我……?”盖聂没想到天明会突然说起自己,一时语塞。
“有吗有吗?”天明看他反应,瞬间眼神一亮。
盖聂沉默半晌,“有。”
天明“哇”的一声,兴奋地一下子跳了起来,“那一定是大叔心里最重要的人!大叔你先不要说,让我来猜一猜!是……坏女人吗?——额,蓉姐姐!”
还没等盖聂回答,天明又自顾自解释了起来,“虽然她就在隔壁躺着,但一直没有醒过来嘛,对不对?”
盖聂摇摇头,“蓉姑娘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那么,不是她?”
盖聂老实回答,“不是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天明努力思考了一会,“是你的师父——那位传说中的鬼谷子先生?”
“师父云游多年,确实十分令人挂念。”盖聂轻声道,“不过若想要见他,倒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
“嗯?”天明大眼睛转了转,小小的眉头紧紧一皱,“那到底是谁?肯定不是卫庄那个大坏蛋!”
他又问了几个,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,便失去了兴致。
“困了困了不猜了。”天明打了个哈欠。“我单方面宣布,大叔心里最重要的人是我,大叔的愿望就是以后天天能见到我!”
盖聂被他逗的一笑,也没有再多说什么,便随他休息了。
深重的黑暗裹挟着周遭的一切,看不到一点光。
他在其中兀自走着。
他心里茫茫然,不知要去哪里,前方等待他的是谁。
直到脚尖触及到了什么。
他低头看去,是一道长长的石阶。长阶一层层上延,尽头处蜿蜒曲折,不知前方还有多少层,也不知最高处是什么。每一层的石阶上面,都布满了嶙峋的尖角,似乎每走一步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。
然而看到石阶的那一刻,他空落落的心就安然放下了。
他甚至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,满怀期待地踏了上去。
随着他的前行,他的皮肤被刺破出血,他的双腿沉重如铁,但是内心的喜悦和满足却丝毫不曾减少。
因为他知道,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。
那个站在万丈石阶顶点的人。
那个他交付了十年青春的人。
那个他不顾一切地奔向、又义无反顾背离的人。
那个他最想见又不能见、最重要也最热爱的人。
他会在尽头等他的。
黑夜渐渐散去,他看清了尽头的轮廓。
在那一瞬间,他全身每一滴热血都在翻涌沸腾,几乎要把胸口灼伤了。
他终于再见到他了。
站在巅峰的人背对着他,身着龙纹黑袍,头戴十二冕旒,手执天问长剑。
他一步步走到他身后。然后毫不犹豫伸出了手。
面前的王者回转过身,却倏然变成了白衣公子的模样。
那是他初见时的他。
一袭白衣纤尘不染,银纹面具华美耀眼。看见来者是他,王者顿了一下,摘掉了面具。
他依然美得惊心动魄。
而对面的人,却已经华发丛生,筚路蓝缕,不复当年模样。
王者打量了他一番,轻声开口。他问他:“你身边,已经换了新的剑吗?”
他闻声低头,发现自己两手空空,既没有青霜,也没有渊虹。
王者似乎察觉到他的惶惑,柔声道,“没关系,我送你的那些,若是旧了碎了,或者不趁手了,丢掉便是了。”
不,他不会丢掉的……他想张口说话,却发现口舌干燥,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。
王者没有在意,只静静的看着他,然后轻轻歪了歪头,“很多年之后,你会忘记我吗?”
他几乎热泪盈眶。
怎么能忘记他呢?
那十年是那么漫长,漫长到他曾经以为那就是一生了。每一个日日夜夜,睁开眼是他,闭上眼还是他。他见证了他每一刻的光芒和荣耀,也见证了他每一刻的愤懑和不安。他的名字早已刻在他每一寸骨髓之上,就算剔骨削肉也不能割舍。
然而他却无法告知他。
王者看他迟迟不回答,有些着急起来,“你会忘记我的,是吗?”他甚至走下了一级台阶,几乎要贴上他的身躯,“你已经忘记我了吗?”
王者修长的俊眉紧紧锁住,幽黑的瞳仁透出些波光,唇角不自觉的微微发颤。他很熟悉,这是王者在流露出脆弱的一面,这种神情只在他面前流露过。
那十年间,只有他见过千古一帝的示弱,也只有他能安慰。
他的心狠狠地一痛,几乎要喘不过气来。他想像之前一样安慰他,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。
他想嘶吼出声,却感觉喉舌几乎要燃烧一般。
他想奋力挣脱,却感觉四肢百骸都如缚重铅。
……
“哐啷”一声,烛台应声落地。
盖聂蓦然惊醒,发现手中的白绢被烧到了一角。
他赶忙吹灭火焰,还好字迹没有受到丝毫影响。
“……大叔,怎么了?”天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。
“没事,天明。”盖聂捡起地上的烛台,将手中的白绢卷起,也学着天明的样子,系上了一根红绸带。他将那绢布放在胸口,随后走到床边躺下,“睡吧。”
多年后。
始皇东巡之时,途径桑海。
“陛下,这里就是旧日的墨家据点。”虽不知皇帝为何一定要绕道此处,但陪伴君王多年的近侍早已懂得不多话的道理,只在抵达目的地时轻声提醒。
皇帝微微点头,便起身下了马车。
皇帝竟然在此住下了,还住在一间极其破败的小屋里。
尽管近侍们已经尽力收拾,但那小屋还是和行宫相差甚远。近侍担心受罚,本来一直惶恐不安,谁知皇帝看了之后什么也没说,只让他们都出去不要伺候,自己安安静静的住了进去。
这几年皇帝脾气越发古怪,经常做出类似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。近侍们也不多想,都如蒙大赦般四散而去。
次日清晨,皇帝推开小屋房门,看到几个年轻近侍在屋前玩闹。
他们手中执着一块缠着红绸的白绢,互相掷来掷去,似乎玩得不亦乐乎。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皇帝问道。
近侍们这才注意到皇帝已经起身,吓得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。为首的近侍看皇帝脸色无恙,才斗胆回话,“陛下,孩子们在您的寝屋后面捡到了一块绢布,似乎是早年桑海海祭时,未曾挂到海心树上的心愿,上面……是一些肉麻的情话,这才拿来玩耍。”
“心愿?”皇帝望向那团揉在地上的绢布,只见那绢布的一角有一块火燎的痕迹十分明显。“拿过来看看。”
绢布被呈了上来。皇帝轻轻擦去灰尘,展开了它。
先映入眼帘的是笔迹。
那笔迹,他不可能认不出,也永远不可能忘却。
看着上面的文字,皇帝全身一震,心口痛不可遏。
“我此一生,所行之事,百死不悔。也相信自己必然能达成所愿,并为此奋战终生。
唯有你,我期盼有来生。”
一阵海风骤然吹过。
绢布的一角被轻轻拂起,拭去了皇帝额角的汗珠。那种细腻温柔的触感无比熟悉,仿佛将他带回了十年前的秦宫。昏昏欲睡的午后,薄汗透衣的热暑,清凉舒爽的扇风,药香浸染的衣袖。
皇帝有些恍惚,全身几乎颤抖了起来。
又一阵海风吹过,皇帝一个没拿稳,绢布径直飞了出去。
他连忙伸手跑着去追,丝毫不顾身后近侍们的呼喊。
绢布却被风托着,一直飞啊飞,直飞到驻地旁边的悬崖边,擦过栈桥,落入了大海。
皇帝直追到崖边,眼睁睁看着绢布汇入海浪之中,完完全全的消失了。
额头温热的触感还在,那些纠结深重的情感,却如同这海浪中的一块绢布一般,弱不禁风、又微不足道。
“陛下……”
“此地耽搁已久,嘱咐车马,继续启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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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久以前写完那篇《与聂书》之后,就想出一个相对应的聂儿写给政哥的信,可是怎么想都觉得聂儿长篇大论写一封信,太不科学了!
于是就有了这篇……聂儿那封信总共就没几个字!ORZ
另外,我要表白B站阿槐太太!您的《奉君书》我洗脑循环无数遍了,这才有了这篇同名文!
您做的太好了!
再次远程表白(;´༎ຶД༎ຶ`)